2013年5月12日 星期日

【短篇小說】雲。



  三十年前,我曾和母親手牽著手在巷弄間漫步,天氣比想像中來得晴朗、僅有幾絲白雲如煙在天際飄散,偶爾穿插幾道烏黑的雲,抹髒了看似清澈的天空。

  「為什麼雲有兩種顏色啊?」我抬頭望向天空,輕扯著母親的指尖。

  她也抬起頭,對著日頭思索,才緩緩笑道:「因為……你看啊,白色的雲吸收了我們的壞心情就變黑啦,然後烏雲又會將那些壞心情變成雨還給我們。」隨後她揚起靦腆的笑容,拉緊我的手說:「所以不能淋雨喔!」

  那時的我十分能理解母親的話,因為凡是逢雨時刻,所有人的表情像是矇上一層陰影,就連遊戲也玩得挺不盡興。或許是這番話的緣故,此後只要下雨我絕對會撐傘,也時常會帶把摺疊傘在身上。


  但在三十年後的此刻,淋雨卻給我全然不同的感受──原本我以為濕黏悶噁的觸感、令人顫抖發冷的冰冷溫度、甚至是憂鬱的灰色色調──這一切都比我想像中來得普通,雨水滑過肌膚的觸感沁涼而舒爽,沒有打在身上會發疼的力道,只有伴著風輕撫身軀的濕霧。

  我站在老家的山腰上,看著被踩在腳底的城市建築,驚覺雨天並不會真的把壞情緒還給人們、就連母親夜以繼晝送往雲端的悲傷也感受不到,只有我自己的悶苦,被雨水一次次地沖刷著……就只是陰天,雨水,只是下雨而已。


  竟然只有這樣而已。
  我蹲了下來,從口袋找出一根香煙試圖點燃。   





  「我們離婚吧。」父親在妹妹嫁人的那夜,終於向母親提出了要求。他將只填好自己資料的離婚協議書擺在母親眼前,那張她一直不肯觸碰的白紙,早就擺在書桌的一角等著母親去正視。對父親來說這不過是舊話重提,只是今天抱著更多的決心而來。

  「三十年來我盡了所有父親的義務,讓我走吧。」他見母親不發一語,立刻說道:「我只帶走衣物,其餘全留給妳與孩子,讓他們的未來還能有保障,這樣夠了吧?」或許是這樣的話題爭論得厭煩了,他的語氣透露出些許冷酷及無奈,母親仍然沒有說話,卻動筆簽下了字。唰唰地寫了幾秒,他們的關係便正式地宣告終結。

  人之間關係的開始與結束,竟然都只需要一個簽名,以身為兒子的角度而言這簡直殘酷得過份,但當下我卻沒想這麼多,只暗自慶幸父親留下了財產,都已經近三十歲了,我與妻子也即將成家立業,這筆留下來的錢正好夠我使用,至於父親離婚之後的打算,我與妹妹一點興趣也沒有。母親也是。


  等父親正式離開我們的生活之後,母親開始整理衣物、關注各種外出旅行的廣告傳單,並與朋友擬訂今後的出國目標。

  「反正家裡有你顧著,我也能放心去玩了。過了這麼多年,我總算能想去哪就去哪。」母親這樣告訴我,一邊滿懷期待地摺著衣物好塞進行李箱。
  「媽……」我看著她手腳俐落地打包行李,實在忍不住開口問道:「妳為什麼不叫爸留下來?」

  她停下動作,我知道這句話有多讓她痛苦,只見她的動作變得生硬而粗暴,臉上的溫和笑意扭曲成憤恨與不解。

  「你知道、他是你爸,也曾是我的丈夫,」她的聲音哽咽,但較像是因憤怒導致的沙啞,「但跟一個十年來都不曾看著妳的男人生活,你知道有多辛苦嗎!」她最後一句話粗魯而急促,然後話語就這麼嘎然而止,只剩下她翻弄衣物的碰撞聲。

  我不敢再多問,只能沉默的離開,過了不久,母親恢復往常的表情出了家門,踏上計程車通往機場,彷彿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家。


  此後我再也不和母親提到父親的隻字片語,她也不提,就這麼展開她漫長無盡的旅程;先是從夏威夷回來,她便馬上又啟程前往四川、下次又去了日本大阪……幾乎是沒有喘息的時間,她的日子很快地被旅行填滿,除了回到家中望著熟悉的擺設時,會露出憂鬱的神情,然後她便會馬上查詢下一個出國的地點,全心專注地投入在這件事上頭。

  與其說不願阻止她,比較像是不知該如何阻止她。那是母親的逃避方式,而我與妹妹也有自己的,所以我決定放任她去,儘管那可能是會讓我後悔的決定。


  就這樣三、四年過去以後,父親的電話打來了。


  他打到公司找我,並說想要見我最後一面,我這才知道他已經住院治療的消息。他躺在病床上,模樣不比以前消瘦,卻多了幾分蒼白與疲憊,在父親身旁坐著一位比母親年輕許多的女子,正替父親削著水果。

  看見我走過來,她立刻熱情地請我坐下,並說要出去買點東西,我看著那女子離去時的模樣,心裡大概也有了個底。

  「好久不見了,兒子。」父親的聲音一如往常地有力,他的眼神看似渴望交談,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
  是的,我不知道該說什麼。我們已經失去太多正常交談的機會,更何況是在醫院這樣的地方,即使我們流著相連的血,眼前的男人對我而言早已逐漸陌生。

  一開始我們的交談很不順暢,像是卡住的唱盤重覆跳針,幸好隨著時間過去我們還是聊了開來,述說起我這幾年在公司的經歷、與妻子相處的情形、然後才終於聊到父親的疾病與離婚的過程。

  病因是大腸癌轉移。以前開刀時沒有全部清除乾淨,現在又復發了,甚至已經轉移到骨頭。即使如此父親仍希望進行化療挽救,也因為這樣才想再見見我一眼。


  「妹妹來過了嗎?」

  「她沒有接我電話,打到她家時也是她先生接的,總之就是不肯見我。」父親的語氣中沒有埋怨,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。我可以理解妹妹的怨懟,就算父親付出再多責任,他仍然傷害了母親,對妹妹而言這是父親不可抹滅的罪行。

  「我知道自己有家庭,但就是愛上了她,我實在沒辦法。」父親望著窗外來迴避我的眼神,但同時他的眼底也燃燒著許久不見的神彩及渴望。「沒辦法,我就是沒辦法欺騙我自己。我真的很愛她。」

  我仔細回想方才那名女性的身形,無法明白她究竟哪一點讓老爸迷得如癡如醉,甚至不惜背叛他原有的家庭,不過我點點頭,表示理解。父親帶著一點年輕又衝動口吻,讓同是男人的我在那瞬間明白他的心思。


  「你想知道媽過得怎麼樣嗎?」我問。

  「不用。那是我自己要承受的。」他的語氣堅定,我再次點點頭。

  待了一陣之後,那名女子也提著午餐回來,我趕緊起身與父親告別,縱使那名女子希望我能再多陪父親一會兒,我還是委婉地推托了。

  那是最後一次我從父親的眼神中見識何謂「剛毅」。
  就生物學的角度而言,妻子之於丈夫的確比孩子還要遙遠。或許這種現實的遙遠也印證在父親身上吧……




  六個月後,父親的病情因嚴重惡化過世了。

  父親的死並沒有令我太過打擊,一來這是早已預料的事,二來則是身為我人生標榜的父親,早在離開家的那一刻就消失了。祭禮上,我所留下的也只有我一個名字而已,而代替我站在家屬位置的那名女子,堅決不肯收下我的奠儀。

  「你爸爸會難過的。」她紅著眼眶,將奠儀塞回我的手中。
  
  爸爸?我咀嚼這個陌生的名詞,默默走向內堂,妹妹漆黑的背影坐在最前排的椅子上,背微微弓著像是在啜泣,我卻只想選個最偏遠的位置坐著,感受內心洶湧而來的空虛。


  整個祭禮沒有什麼人出席,父親的抉擇使他一夕間失去了原有的家庭、也失去了朋友和親戚。他的黑白照片一瞬間就像是登在報紙上的殺人犯名單,彷彿他是個罪大惡極的嫌犯,只是判刑的是整個社會價值觀。

  我們輪流前往棺木看父親最後一眼,妹妹再也忍不住,幾乎趴在他的棺木前痛哭失聲,如果沒有氣氛的渲染,或許人們不會感傷到如此地步。我也感到鼻頭一酸,卻沒有哭出聲來,只是揉著鼻側朝父親的遺體瞪視著,強烈地感到挫折與埋怨。


  「值得嗎?」我幾乎咬牙般低聲問著。當然,沒有人能回應我。


  整個祭禮結束後,原本便不多的人也逐漸魚貫離場,我避開那些陌生的問候,躲到角落點燃一根父親生前愛抽的煙,當作屬於我自己的告別方式。妹妹找到了我,對我這樣的舉動感到有些意外。

  「媽呢?」
  「去西藏,已經兩個月了。」
  「爸的事情她不知道吧?」她皺起眉頭問。
  「我沒機會說。」我迂迴地選了措詞,妹妹似乎沒注意到。
  「這樣也好……」然後她輕輕吐了一口氣。
  
  我們就這樣呆站在門口好一陣子,盯著天空的雲朵不停變化,我回想起母親形容過的烏雲,而此刻新雨過後的天空只有乾淨的白,不知何時才會吸收我們的哀傷,變成雨水落下呢?我看得癡迷,連妹妹離開身旁都沒有注意,直到這世界彷彿只剩我一個人……

  晚上回去時妹妹說想來家裡坐坐,我們在外頭吃飽飯後,回到家便把妻子支開到房間內,並拿出一瓶威士忌與妹妹小酌一番。我和她坐在客廳,不自覺地聊起以前的往事,我們有時笑得開懷,有時則露出無限眷念的表情。

  
  「妳願意原諒他了嗎?」我的杯子輕輕敲上她的杯緣,她沒看著我,一個勁地晃動酒杯。

  「我不知道,總覺得很後悔,卻又很想對他大吼『活該』。」她將雙腳縮了起來,把自己捲曲起來。「我很愛他,但也好恨他……我沒辦法接受這兩種情緒同時存在我心底……這比『大概、好像、有點』還要模稜兩可。」她安靜地流著淚水,我才驚覺妹妹那股強烈的恨意從來不是向著父親,而是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面對父親的自己。

  「我能輕易的接受他,我知道我能;但我也同樣輕易的憎恨他。」妹妹開始啜不成聲,並將手裡的酒杯放在桌子上,以免自己顫抖的雙手將酒潑灑出來。「我永遠都找不到一個適合的方式,去面對或看待那個人。」


  妹妹雖然比我感性得多,可這番言論我不可置否。我真的早已原諒父親了嗎?還是我從未憎恨過?這樣的淡漠對母親而言是否也是一種背叛呢……

 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,直到酒精將我們的口舌填滿,再也說不出話語為止。
  緊接著數日之後,母親從西藏回來了。

  父親的死訊我決定保持沉默。我知道母親得知消息後會很難過,父親已經傷了她一次,我不希望再傷她第二次。反正他們已經不再聯絡,就算父親此刻音訊全無,母親也不會在乎吧?

  所以我與妹妹說好了隱瞞這件事,讓母親繼續做她想做的事──奇妙的是,自從她去西藏接觸了佛教之後,就再也不旅行了──從來不信教的她,如今卻在藏傳佛教的洗禮下變得平靜,房間也堆滿法器並充斥佛教的音樂,有時甚至會用薰香遍佈家中的每個角落,像是用這些香味洗去她塵封已久的感傷。

  我買了音響給她,讓母親可以在房間裡播放自己喜愛的音樂,大多數時她都會用來聆聽佛樂,但很偶爾,當我們都不在時,她的房間隱隱會傳出五零年代的老歌曲,那時就算連陽光透進窗戶,也像是映著舊照片的暈黃。

  彼此的生活就這樣持續著,六年過去了,大家都過著相安無事的生活,而我也逐漸被嚴酷的環境考驗著;事業越來越多、年輕的競爭者也相對變得多了,我緊抓著社會老鳥的一絲尊嚴在社會中掙扎求存,心無旁騖地專注在事業之中,六年對我而言幾乎悄然離去得毫無感覺。


  直到母親也離我而去為止。




  「媽!」某日下午我臨時請了假,狂奔回到家中,只見母親半躺臥在床上,頭上還包著繃帶,讓我冒出一身冷汗。「妳不是車禍撞到了頭?怎麼沒去醫院?」擔憂到令我憤怒的語氣或許嚇著了妻子,她連忙從廚房跑來抓住我的手。

  「媽說她沒有外傷,也沒有很痛,所以我才把她帶回家裡……」

  「去醫院一趟那麼近,才隔幾條街而已!」我無法諒解地說著,母親很快替她媳婦打了圓場。「誰替妳包紮的?」

  「自己包紮的,是我要她載我回來的,又沒啥事,冰塊敷一敷就好了。」她笑笑著,揮手要我回去工作,我這才放下心來鬆了一口氣,接下來的時間我還是決定留在家裡陪著她。


  那日我捏著她的手,許久沒有注意,才發現她的手掌已經不比以往光滑,臉上也多了數道我未曾注意的皺紋,這天我好好審視她的臉龐,暗笑自己也太久沒看看自己母親的臉了,竟然都快認不出眼前的人。

  或許是為了安撫我的怒火,又或者希望讓母親壓壓驚,妻子煮了頓特別豐盛的菜餚,讓我們吃得十分滿意。夜裡我與妻子興致也特別高昂,做了許久沒做的歡愛。「希望這次能懷得上孩子。」她說,眼裡閃爍著渴望。我輕撫著她的臉龐,心底卻懷疑自己也年紀不小了,是否還有餘力照顧年紀差距這麼大的孩子?

  「還有媽,她也想抱抱孫子,也希望我們多陪陪她。」妻子貼了過來。
  「嗯,我知道……我會多要一些假陪陪媽,妳也是。」我微笑說道,而妻子則滿足地笑了。


  「呀啊──!」


  突然一聲瘋狂的怒吼將我們從床上驚起,我們原以為那聲叫喊是來自鄰居,但接連從門縫間傳來嘶吼聲,我才連忙跳下床,與妻子一起衝向母親的房間。


  「賤女人!狐狸精!賤女人!」


  我們把門打開,黑幽幽的房內只見母親坐在床上,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閃著不曾看過的憤怒光芒,蒼白的臉龐散發出深入刺骨的憤怒,將我與妻子震懾在原地無法動彈。


  「啊──賤女人、賤女人、賤女人!啊──!」她發出的慘嚎化為撕心裂肺的尖叫,床舖周圍盡是被她吐出來的晚餐,妻子哭了出來,我則衝上前去用力抱住母親,深怕下一刻她就會頹然倒地。


  「快叫救護車!快!」我朝妻子大吼著,她跌跌撞撞地衝向客廳撥打電話,並發出顫抖而泣不成聲的求救。

  母親仍在我懷中尖叫,她沒有流淚,而是不停地噴著口水及酸液,雙眼茫然地直視前方。「都是妳這個賤女人害慘我的家!賤!下賤的畜牲、狗娘養的賤女人──!」她發了瘋地朝牆壁大吼,我的背脊發寒,感到一陣強烈的罪惡感。

  「媽,沒事了!我在這!」我感覺自己眼角含著淚光,雙手顫抖地緊緊擁著她。過不一會兒她的嘶吼轉弱,雙手緊揪著我的肩膀,蜷曲著身軀大哭起來,像是小小的身子再也關不住十年來的悲憤。


  她開始邊哭邊用頭撞向我的肩膀,我也哭了起來不敢放開她,直到救護人員終於將她抬上了擔架。


  突然間我在腦間閃過父親的身影。如果生物學上認為男性之於孩子的距離比妻子遙遠的話,實際上與孩子最接近的,大概也只有母親了吧……




  母親在車禍中撞傷了腦部,由於持續出血的緣故,傷及不少腦功能。那對母親而言是無法逆轉的傷害,就像父親的離開一樣。

  「你們吃晚餐時沒注意到她的不對勁嗎?」醫師敲著桌面,語氣盡可能不帶責怪。「像是手抖、昏迷嗜睡、嘔吐或走路不平衡……」

  「沒有。」我低聲回答,然而妻子已在我身旁泣不成聲。我知道她在暗自責怪自己沒堅持帶母親來醫院,但事情已經發生了,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怪誰。

  「你們可能要作好心理準備。你瞧,瘀血壓迫的部位在這裡,」他以手指著電腦斷層掃瞄的影象,「你的母親……可能無法恢復到先前的狀況了。」


  我垂下頭來,很清楚醫師在暗指什麼。
  不管怎麼做,母親都已經在這一天離我而去了。她的肉體或許完好,但我卻再也無法彌補所有對母親的虧欠。


  抱著這樣的悲傷,我拋下自責的妻子,獨自驅車上山,感受今年的第一道春雨。只是這一切都比我想像中來得普通,雨水滑過肌膚的觸感沁涼而舒爽,沒有打在身上會發疼的力道,只有伴著風輕撫身軀的濕霧。


  我站在老家的山腰上,看著被踩在腳底的城市建築,驚覺雨天並不會真的把壞情緒還給人們、就連母親夜以繼晝送往雲端的悲傷也感受不到。

  憂鬱的從來就不是雨,是我自己。只有我自己的悶苦,被雨水一次次地沖刷著……就只是陰天,雨水,只是下雨而已。

  竟然只有這樣而已。
  我蹲了下來,從口袋找出一根香煙試圖點燃。


  或許我將背負著這個罪過,一輩子狼狽的過活吧。
  煙灰燒盡之後我也離開山上,此時雨水已經落盡,雲霧也完全散去,前方景色竟只剩下無盡晴朗的白色天空……

  我打開車門前望著那片藍白相間的雲彩,彷彿靈魂也被他們吸進去似的。突然,我很想寫點什麼,寫點什麼……來寫雲吧。那個烏雲與白雲的故事。


  於是,我想寫雲。
  也寫完了。


《雲,完。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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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編自大爽的舊創作,因為真的太喜歡他的文章了,所以取得了版權(?)重新詮釋這篇故事。
祝大家母親節快樂,啾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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