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1月28日 星期三

【短篇小說】雪人。

(圖:魔法雙子)

《I》
  他說他是母親僱用的雪人,負責陪伴我到聖誕節來臨的那天。

  雪人蓄著一臉黑褐色的鬍渣,修剪得並不整齊,那頭微捲的蓬鬆亂髮相讓他看來像是街上常遇見的遊民老人。雪人並不是雪做的,除了第一次來到我家的那晚,他的肩上堆了細碎的雪花,在還沒經過壁爐前,那些白霜的痕跡就已經融化成水痕,短暫烙印在雪人的大衣上。


  老管家是個弗吉尼亞州來的黑人,她胖嘟嘟的身子從廚房裡衝出來,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睜得老大,像是訝異雪人為何手裡拿著家中的鑰匙。
  我抱緊手中的玩偶,看那名高大的、像極了成年男人的──雪人──以低沉輕柔的聲音要老管家冷靜,他將她拉進廚房中竊竊私語,在我還沒試圖聽見他們的對話前,雪人已經走出廚房,在凌亂髮絲的遮掩下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  「薇妮卡對嗎?母親說妳叫薇妮卡。」那名雪人說。「妳母親希望我在聖誕節前的這段時間照顧妳。大概、呃──」他忽然抬頭,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月曆,「兩個星期的時間。請多指教,好嗎。」
  我點點頭。此時廚房傳來老管家微弱的抽泣聲,在我與雪人的沉默之間蔓延,像是被感染上異樣的氣氛,我不安地望著眼前的雪人。為什麼老管家會哭?我感覺一抹驚慌,淚水也莫名地湧了出來。「那媽媽呢?她什麼時候回來?她……」

  「妳知道妳母親會魔法,對嗎?」他鬍子底下揚起一抹微笑,「她提過她會用小精靈的治療咒語,把受傷的人治好;也提過用施過魔力的糖果,讓壞孩子變得乖巧聽話,記得嗎?」
  我訝異地張了嘴,母親總說那是沒有人知道的秘密,只有在夜晚的床舖旁我們才會在分享彼此的故事──但眼前的雪人知道。

  「那麼,我想妳母親就算會僱用一隻大雪人來陪妳,也不是稀奇的事了。」他的笑容更為放鬆了,同時伸出大手對著我,我懦懦地觸碰雪人的指尖,很冰,像窗外飛揚的雪的溫度,彷彿我若是無法融化他,他就能將我的指尖凍結。
  我輕輕握住雪人的手,結果他並沒有融化,我的手也沒有凍結,在一陣刺涼的接觸中,我們的溫度被互相分享,直到習慣並記憶起彼此的觸感為止。


  契約成立了。那年的我才九歲。

《II》


  社區裡偶爾會傳來槍聲,但最近的次數變多了,尤其是夜晚特別安靜的時刻,有些人像是看不慣世界竟能如此安寧,偏要讓所有人都在夢中驚醒,像是一句宣告,讓我們都明白此時此刻,有人真真切切地受傷了,槍聲才肯甘心地在夜幕中消失。
  第一個來到房間裡的是老管家。她穿著白底花樣的寬長睡袍,在夜燈下毫不費力地找到床底下的我。再來才是雪人,他先從客廳的沙發上跳了起來,然後兩三步便躍上樓梯衝進我的房間,確定我沒事之後檢查窗戶是否被子彈擊中。
  最後來的,是警車與救護車,停在離我們只隔幾戶人家的房子前。
  隔天清早收音機的聲音佔滿客廳的空間,雪人與老管家的話都不多,只有在廣告的間隙,老管家才終於有空插入一兩句話,但很快又被接下來的節目沖去了聲響,播的是某位妻子因受不了丈夫戰死的消息,舉槍自盡的新聞,以及一些零碎的戰後報導。
  
  「戰爭明明結束了,不是戰場的地方卻還不停地死人啊。」老管家嘆息著,一邊在拖地時拉扯自己鬆垮下滑的襪子。當她意識到我正盯著她瞧後,便馬上住了嘴,接著跟我提到廣告裡的寶潔肥皂有多好用,但比起肥皂她還是更愛肥皂劇。
  雪人帶了些麵包回來後就沒什麼講話,也沒有試圖加入我與老管家(多半是她單方面)的對話,抓片麵包抹滿厚厚的牛油後便大口吞光,接下來忠實安靜地執行他的任務──陪在我身邊──他住在家裡好幾天了,但也會出門,回來時不是帶著少許錢就是食物。我問他說去哪了,他從來沒有認真回應過。

  雪人剪去頭髮,鬍子也修理成整齊的鬍渣,讓雪人看起來年輕許多,但眼神仍然蒼老。我望著他將圍巾與大衣脫下,忍不住一絲好奇。

  「雪人也會冷嗎?」我問著。老管家此時對我投以奇異的神色,當我試圖與雪人對話時,她就會露出那樣的表情。
  「如果我不會冷,你們為什麼又要在我身上圍圍巾?」他微微笑著。
  「但我不會在雪人身上披大衣。雪人會、不,你會融化的。」

  「季節一但過去,就算沒有穿上大衣我也會融化的。」他牽起我的手,冰冷無比的溫度讓剛喝完熱牛奶的我一陣顫抖。「走吧,我們去妳的房間,我要對妳的窗戶施加一點『魔法』。」

  雪人口中的魔法,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驚人,他只是拿了幾片厚木板與工具箱,在我的窗戶外頭又加了一層木板窗,可以朝外推開,夜晚時則關起來,雪人覺得這樣多少能夠擋住「意外來訪」的子彈。

  「那些人為什麼要對自己開槍?」我趴在窗台上,床舖的高度正好讓我能以舒服地姿勢向下俯視街道。

  「我也不知道,他們沒告訴我理由。」雪人沒看著我,靜靜收拾工具箱與垃圾。

  「那開槍的下場會怎麼樣?會真的死掉嗎?」我追問著。
  「是啊。妳的身子破了個洞,會覺得很痛很痛,然後才死掉,所以千萬不要想著開槍,看到拿槍對著妳的人也要躲起來。」

  很痛。我發出一陣嗚咽,身體破了洞的感覺想必非常非常痛。我用上次跌倒時的痛楚來模擬子彈劃過肚子的感覺,或許會更痛,痛上幾百倍,但我已經無法想像了。

  為什麼士兵們可以勇敢的上戰場呢?戰場都是要挨子彈的,因為是男生所以比較不怕痛,還是他們手裡也拿著槍的緣故?如果有槍就不用怕拿槍的人,那麼大家都拿槍的話,誰也不必怕誰了吧。不過當我這麼說後,雪人不認同地否決了,「槍就是槍,不管握在誰的手裡都會受傷。」他這麼評論著。


  「如果你中彈了,你也會死嗎?」我看著他拾起工具箱準備走下樓梯。
  「我不會死。」他微微笑了,「我只會融化。不會死。」
  那天夜晚沒有槍聲,夜晚出奇的寧靜。

  但我滿腦子都想著雪人融化的模樣,子彈殺不死他,陽光卻可以。如果聖誕節過去,天氣漸暖,不管他有沒有中彈都會消失。
  一股強烈的恐懼向我襲來,像嗡嗡聲不斷的蚊子在我耳邊纏繞。我用被子緊緊裹住身體,邊啜泣著邊哭喊母親的名字,彷彿我的哭聲可以嚇跑襲來的黑暗,直到我糊里糊塗地入睡為止。


  在那之前,淚水浸濕了被單與臉頰,淹沒了床舖與房間。

  也淹沒了我。



《III》
  兩個星期就要到了,也就是說,聖誕節要來了。我和其他同學一樣興奮地期盼,這是個值得感恩的一年,因為戰爭結束,大家比往常更期待得以慶祝的時刻,以及理由。
  雪人跟老管家從倉庫裡拖出聖誕樹,等我迫不及待的從校車衝下來,奔回家裡的時候,門口外已經多了一顆綴滿燈泡的聖誕樹,靜靜閃爍著愉悅的光芒。我的嘴角止不住笑意,聖誕節雖然還沒到,我卻覺得這才是節日真正重要的部份──期待──所以我絲毫不想隱藏自己的心情。

  雪人似乎是聽見校車的聲音而走出來,他看見我在門口盯著聖誕樹的燈泡,便從地上偷偷挖了團雪,砸中了我的臉。
  「嘿!」我不滿的叫出聲來,他咯咯笑了,我抹去臉上殘餘的濕雪,也從地上挖了一塊朝他砸去,卻被雪人輕巧的躲過。「這不公平!」我大叫。「你是雪人誒!」

  他大笑起來,我也笑著,更多時間是尖叫的,因為雪人的雪球幾乎命中我,我卻只丟濕了他的鞋子與褲管。我們在街口拼命的追逐奔跑,跑到太陽落下,昏暗的灰藍色統禦整片天空。我們才回到家裡,享受老管家準備好的晚餐。
  
  老管家點燃了蠟燭,肉桂的香味四溢在廚房裡,我們吃了一頓愉快的晚餐,老管家因為跟著母親做事很久,所以能做出十分道地的聖誕餐點,幾乎和母親的味道相同。事實上,若不是老管家的手藝,我可能無法記得母親的菜是什麼滋味。

  飯後不久家裡的電話響了起來,老管家跑去接,她的聲音聽起來高昂激動,接著壓低了音量,然後隔了一陣子後回到飯廳說:「雪先生……有您的電話。」她從來不喊雪人,只肯叫他雪先生(Mr. snow)。

  雪人疑惑地望著老管家,但當他接起電話後,聲音馬上從困惑轉為禮貌的問候,接下來是我聽不到的竊語交談。我問向老管家:「是媽媽嗎?」

  老管家搖搖頭,嘟嚷了幾句後不再說話,當雪人回來時,我用表情讓他明白我的期待,他只是笑著回:「抱歉,是我的雪人朋友。」

  「你也有同伴嗎?」我訝異地說著。老管家又露出奇異的表情。

  「當然了,世界上會魔法的不只妳母親。」他笑著,勾起我的好奇心,最後他答應在睡覺時告訴我雪人的故事。

 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到雪人聊起他的國度,他們住在大雪紛飛的世界裡,任何東西都是由冰雪做成的,冰的房子、冰的烤雞、冰的鬆餅、冰的大衣及外套。他們平常以雪人的姿態出現,但有時也會偽裝成人類的模樣,以免嚇到我們。我想像雪人以原本的姿態在路上行走的模樣,忍不住笑了起來,「我懂,那樣真的很蠢對吧。」雪人也笑著告訴我。

  我疲累地躺在床上望著雪人,他坐在地上,穿著溫暖的米色高領毛衣,我摸摸他的臉頰,發現並沒有很冰,甚至十分溫暖。「你好像一點也不冷,融化之後你要去哪裡?」

  「回家。」他語氣懷念的說:「回到白雪的出生地,我會再變回雪人,過著雪人的生活。」

  「那我媽媽呢?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?我希望聖誕節時她也在。」我揪著棉被,但這個動作似乎讓雪人皺起眉頭,好像我揪住的不止是棉被。

  「任何的魔法都需要……代價。」他的聲音聽起來變得和我一樣疲累。「妳母親也是,她知道妳曾希望聖誕節能有一個雪人陪妳,如今她做到了,卻也要付出代價──必須住在雪人的國度很久很久──我才可以過來。」


  「什麼?」我從床上一躍而起,「那她不可能在聖誕節時回來!」
  「我很抱歉。」他輕輕垂下頭。


  「這……這不公平。」我的聲音聽起來顫抖而結巴。「我想念她,她怎麼可以這樣做?」
  「孩子,妳聽我說……」

  「我要媽媽!」我的淚水伴隨尖叫聲湧出,「我要媽媽,大騙子,我要媽媽回來!她說好會回來的!」

  雪人身子驚慌地前傾,試著想要抱住我,但我用力揮開他的手,在他厚實的大手底下掙扎尖叫。「聽我說,沒事的──薇妮卡!」他拼命喊著我的名字,而我則拼命喊著媽媽。老管家打開房間的門,低呼了一聲後大步跑了過來,當她張開雙手的瞬間,我幾乎想也沒想便撲了過去,撲向那溫暖柔軟的胸膛,在她的懷裡痛哭失聲。

  我已經受夠了──我得到了兩個星期的雪人,卻沒辦法在聖誕節的晚上和自己唯一的親人用餐──這個念頭強烈得讓我無法冷靜,我不要在夜晚獨自對抗巨大的孤獨,也不要看見別人家的父母牽著自己孩子的手,更不要雪的國度與雪人,還有那顆愚蠢的聖誕樹。

  但我沒有將這些話說出來,我只是一個勁的哭,無法抑止的悲傷讓我感覺快要窒息;老管家熟練的抱著我,發出聲音來安撫我,「小主人,今天就跟老管家一起睡吧,好嗎?」她說著,我忙著痛哭而無法回應,她當我默許了,將我抱離開房間。

  房門關上之前,我眼角的餘光望見雪人,他坐在地上,高大的肩膀因為縮起身子而顯得癱軟,看起來就像要融化在角落的黑暗裡。


  幾乎融化消失。

《VI》

  聖誕節來臨了。自從我大哭一晚後,這幾天我再沒跟雪人說話,我開始生氣他的出現,但我更生氣母親竟然願意用回來的機會換取一隻雪人。對此老管家並沒有更好的解釋,她只是在那晚告訴我:「妳的母親一定很想見妳,或許她覺得妳們遲早會見面,但讓一隻雪人陪妳的時光絕無僅有。」

  但我不同意。「每年都有冬天,也每年都會下雪。」我憤憤不平地說。

  老管家沉默了一陣子,伸手將我抱緊。「我不知道,孩子,我只知道妳如果痛苦,那妳母親一定也會覺得痛苦。就連我也是,我和妳一樣想念她。我們都想。」老管家用她黑色的手掌撥開我的瀏海,我的眼淚染濕了她的手與睡袍,她沒有抱怨。我們平靜的睡著了。
  聖誕節早上我出門去找鄰居的安娜,我和她約好要和她的媽媽一起烤聖誕餅乾,多的份甚至可以讓我帶回家。出門前雪人來找我,試圖跟我攀談,但我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套上鞋子,衝出家門以最快的速度跑向隔壁人家的門口。

  我不想看到雪人,如果他快點離開的話,說不定媽媽還有機會早點回來,甚至趕上聖誕節夜晚。所以我不想再看到雪人了,只要裝作沒看見他,他一定就會消失。
  那天午后我拋開雪人的一切,與安娜的家人玩瘋在一起──這是這幾天以來我覺得最輕鬆的時光。餅乾與焦糖的甜膩香氣治癒了我。

  當時間接近傍晚時,我在安娜家的窗戶看見一台陌生的車子停在我家門口,我驚叫起來,連安娜媽媽包好的餅乾都來不及拿,我匆忙穿上鞋子跑回家裡,一個女性的背影從車門出現。

  「媽媽!」我大叫著撲向她,只見對方的頭轉過來,她和媽媽長得很像,我認得她的臉──綽號「花兒」的玫阿姨,她跟媽媽一樣有著漂亮的金髮,還有尖細的下巴。
  「薇妮!噢,我的小甜心!」她將我抱了起來,拼命親吻我的臉,此時姨爹從另一側的車門走了出來,他頭髮微禿,挺著脾酒肚,紅潤的兩頰正適合他臉上的微笑。我呵呵笑著,被玫阿姨的熱情招呼弄得很癢。

  「媽媽有跟著你們回來嗎?你們有沒有見到她?」我開口便問。他們互相看了一眼,然後對我拋出溫暖燦爛的微笑。

  「沒有。小寶貝,我們何不先進去喝蜂蜜花茶,吃妳管家拿手的烤全雞呢?」她抱著我推開家門,我感覺心頭一涼,從玫阿姨的懷裡掙脫。我衝向二樓,打開房間卻看不見雪人的蹤影,沒有人,一片雪花也沒有殘留。
  

  「雪人?」我在走廊上大喊,但叫了幾次仍然沒有人回應,我衝下樓梯,不管玫阿姨的呼喚,接連打開每一扇門想找尋雪人的蹤影,那麼一個高大的傢伙,能躲進哪裡呢?我跑遍了房間都看不到他,最後老管家從廚房擦著手走出來,狐疑地望著我。「雪人呢?」我緊張地問著。
  「今天不是聖誕節嗎?」老管家沒有半點不捨,緩緩說道:「他應該是回家啦。」

  「他融化了?他怎麼可以這樣!」我用力跺著腳,快步衝出門口,冰冷的風立刻撲到我身上。玫阿姨也叫了起來,追在身後試圖阻止我出門亂跑,後來我在積雪的庭園找到雪人身影,不成形體的雪人──用雪堆成的那種──倒臥在牆角,沒有清楚的五官,就連鬍渣也沒有,只是一團沒有動靜的雪塊,脖子圍著一條雪人常掛著的圍巾,在寒風中被雪花掩埋。
  「薇妮卡,阿姨有很重要的話要告訴妳……」

  玫阿姨從後頭輕輕抱著我,深怕下一秒我就會消失似的。我可以聽到她在我身後啜泣的聲音,那瞬間,我確信自己內心正極力抗拒接下來所發生的事。

  「她不會回來了。親愛的。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,她……」
  不回來的是媽媽,還是雪人?
  我沒有動作,只是直直站著並盯著那條圍巾。
  玫阿姨在哭,但我開始不哭了。
  突然間……

  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只失去了母親,還失去更多東西。

《V》

  後來我搬去了玫阿姨的家。再也不期待冬夜的聖誕節、被僱用的雪人以及不可能回來的母親。過了許多年以後,玫阿姨才終於告訴我真相,母親並不會什麼魔法,她是前線戰場的醫護人員,並不是用魔法治療病人,而是用點滴與繃帶。父親在我年幼時就戰死了,這促成她前往前線的契機,或許她把每個受傷的病人都看做父親,當成她治療自己的方式。而就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,她遇上了雪人。
  雪人也不是從雪的國度來的,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,在戰場受傷後被母親醫治,便愛上了這名單親婦女,他不在意母親生下了我,堅持要回來與我們一起共組新家庭。他費了很大的力氣說服母親,但他們的甜蜜才維持了一個月,母親就因為流彈死在戰場裡。

  母親死後不久,戰爭也正式宣告結束。他被迫回來。

  在那之後,所有士兵紛紛回到家鄉接受歡慶,可是雪人並沒有馬上回家,而是聯絡玫阿姨告知母親的死訊,他不求撫養權,只希望能看看我。起初玫阿姨以為他是個瘋子,但雪人每天一通電話終於打動了玫阿姨,她答應在來接走我之前,讓雪人先來看我。縱使那可能是讓玫阿姨後悔的決定,她還是說出媽媽的備份鑰匙放在庭院的哪個位置。

  雪人並沒有所謂的雪人朋友,打電話過來找雪人的也都是玫阿姨,那是為了確保我平安無事。老管家也知道這件事,只有我不知道,以為他真的是雪人。
  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,會愛上一個普通女人與她的孩子的人……一個可能會成為我父親的男人。
  「我不想讓一個陌生男人干擾妳的生活,他答應會離開,不提與妳母親的事,我才讓他來見妳。」玫阿姨點燃一根香煙,大紅色的嘴唇配上煙卷讓她充滿魅力。「很抱歉現在才能向妳坦白這些事,不過我想這對你……對我們都好,我們都需要時間弄清楚這件事。」然後,她低頭輕吻著我的額頭,用她的愛補平我內心的缺口。
  聽完這些故事,我感覺自己童年的某些夢幻被徹底破碎了。

  反過來說,我也開始與其他同儕一樣堅強,戰後的氣氛讓我們不得不拋下軟弱,用盡各種方式讓自己找到開心的方式,我的悲傷正好搭上了這班順風車。
  鄉村音樂在我與同學的舞會之間瘋狂流行,原本就已經流行的鄉村樂,在經過多次洗禮後變得更加動人而無可取代。以前只能跟老管家聽像是「憐憫吧!寶貝」的黑人音樂,現在派西‧克萊恩與納許維爾之聲充斥每個人的家與酒吧,《Walkin' After Midnight》的歌詞大家都朗朗上口,我們透過跳舞與音樂忘卻了許多悲傷,讓我們在激烈的歡愉中逐漸找回理性,以及相愛的力量。

  九年過去了,下雪的夜晚終於不再困擾著我。我終於等到情感被時間沖刷,只剩下殘渣可以被我輕易釐清的那一刻。

  那十四天陪伴著我的夜晚,那扇保護我不被子彈騷擾的木窗,那堆不想讓我傷心所編織的童話,以及他惱人的一貫微笑,全部都被我一一諒解了。就算事隔多年,如今剩下的也只那雙被我感染溫度的手,輕撫著我髮絲,以及試圖擁抱我的記憶。


  某天晚上,我謊稱要住在同學家,搭上了連夜行駛的火車。


  我一直都記得雪人真正的名字,知道他是哪個兵種、哪個部隊,在哪裡作戰過。玫阿姨只告訴過我一次,我便深深記下這些資訊,直到我能聰明的運用這些訊息。
  見到面了之後,我要說什麼?那條圍巾我一直都留著,甚至到現在它仍安穩地躺在我的肩頸上。如果雪人看見了,他又會說什麼?如今我已經成長了,在雪人的眼裡,我會是一名女孩,還是女兒,還是……女人?
  
  
  我來到白雪靄靄的陌生小鎮,站在一扇被藍色油漆粉刷的大門前,鼓起最大的勇氣敲響了門。我感覺自己的掌心發汗,臉頰也開始躁熱。我脫下圍巾,等待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。


  「──哪位?」門被迅速打開,男人的臉龐在歲月洗禮後多了幾條紋路,與記憶中模糊的臉有幾分相似,又不全然相同,有那麼一下,我以為我認錯了人,但對方驚訝的臉孔讓我確信我找到了。
  一切在我內心交錯糾結的情緒都不再重要了。

  絞痛的腹部開始失去知覺,手心的汗水似乎也不再那麼明顯地提醒我的緊張,接下來我幾乎是全神慣注的,將圍巾套在他裸露的脖頸上。

  「看來雪的國度並不難找啊。」我哼了一聲。
  
  
  他微笑起來,任由我將圍巾纏上。
  「要來杯冰咖啡嗎?我請客。」他將門打開一些,我沒有猶豫很久便踏了進去。我們很需要時間,最好更多點,足夠我們治好彼此的傷,重新找回適合彼此的溫度為止。
  

  到那時,雪人不會再被融化,而我也不會被凍傷。

  藍色大門「喀」地一聲輕輕掩上。只剩白雪飄茫。



(全篇完)






後記註釋:

  寶潔肥皂:第二段老管家提到的寶潔肥皂,是當時廣播劇的廣告中最常出現的肥皂大牌廠商,因為當時聆聽廣播劇的多半是主婦,常常會有清潔用品公司在那個時段打廣告,後來也成為「肥皂劇」一詞的由來。

  玫阿姨:第四段裡提到玫阿姨的綽號是"花兒"(Flower),原因是她叫"May",加上flower就變成"五月花",也就是當初美國第一艘開拓新大陸的五月花號

  關於音樂:第五段中,《憐憫吧!寶貝》是美國50年代嘟哇音樂的代表,是第一張將12小節藍調形式及以舞會為導向的節奏藍調驅動拍子,與黑人福音歌唱的強烈感情風味結合在一起的唱片。派西.克萊恩與納許維爾之聲(也稱鄉村世界音樂)則是60年代當紅的歌手與風格音樂。

  ※時間點若是有BUG請...請無視謝謝XD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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